期茗

偶尔写小甜饼的be文文手。
佛系写文,随缘更新。

式微式微,胡不归

【1】

当归刚来到这个世上时,药神谷正处于最鼎盛的时期。药庄里的药灵们围坐在小桌边,等待着年龄最小的当归的到来。

“我就说嘛,是个姑娘。”茜草兴奋地指着初初成型的当归叫嚷着。她是药神谷最年幼的药灵,总是被保护着,她顶顶期待着多个弟弟妹妹,好让她也能在后辈面前展示展示风采,好让她挣脱保护,成为足够优秀的药灵。

当归眨巴眨巴眼睛,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有趣的。充满期待地等待他的到来的一众药灵,争先恐后地介绍着自己的名字。人参,鹿茸,灵芝,枸杞,三七,石斛……还有面前这位,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指,示意他抓住的,人类。

“小当归,我是吴微,是你的主人。”

那个人类的声音轻轻的,让当归有种亲近感。他小小的手抓住了伸向他的手指,唇角不由地露出了微笑,软软糯糯的声音惹人怜爱。

“我是当归,我会努力保护好主人和药庄的,请前辈们多多指教。”

小小的身子,甜甜的嗓音,着实让药神谷上下一片欢腾。前辈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,这样的妹妹当然是要保护起来了,擅长织布的桑葚拿来了她的尺规,快速地量了当归的身体尺寸,准备好为他做漂亮的小裙裙。

初生的药灵长得很快的。有一位嘀咕了这么一句,桑葚慷慨激昂地表示,小当归长得再快,她都愿意一件件为他做好裙子。

药神谷的药灵们,灵力都是顶顶充裕的。但自从吴微搬来了这个山谷里,力求培养出一批精良的药灵,他的药灵不再自出生便是成人的模样,而是像人类的生长一样,从幼儿长成成年。

在药神谷出生的药灵们,年纪都没有多大,看起来也相当小巧。小小的当归更是小巧中的小巧。

药神谷的药灵众多,热热闹闹,总算驱散了吴微的寂寞。你一言我一语的药灵们,讨论着关于当归的未来,嘈杂的声音淹没了当归细小的一句“我是男孩子”。

于是当归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当女孩子养着。不过这都是后话了。

耳边的喧闹大多与当归有关,即便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中,他仍然感受到了温暖。名为“未来”的事物,正在这些前辈的手中,一点点塑造着。

这就是“家”?

这大概就是,家人。

【2】

前辈们说,主人可是这个世界上的药神,被人们奉为神明。主人是皇家钦点的药师,是站在药师界顶端的存在,是吾辈楷模。主人医术高超,每每带着他们一众药灵,邪祟都会吓得直哆嗦。铲除邪祟的工作,对于前辈们来说都是信手拈来,当归着实羡慕。

当归很喜欢主人。主人厉害,温和,还总是抱着他。

小小的当归是药神谷最年幼的药灵,吴微也喜欢得紧,生怕这个小小的小家伙磕着碰着。可小当归不乐意总被保护着,于是成天嚷嚷要和主人一起去山谷外治病救人。拗不过小当归的央求,吴微笑着抱起小小的当归,走出了山谷。药灵很轻,何况当归格外小巧,抱着一点儿也不吃力,软软的小家伙抱起来还挺舒服。

初生的药灵尚且在快速生长中,精力尚且不足,吴微的怀抱太过温暖,当归总是在温暖的怀抱里睡着。

“很困吗?”吴微看着怀里揉揉眼睛的当归,忍不住顺了顺当归头上那些睡得翘起的头发。当归点点头,打了个大大的哈欠。

四下是一间简陋的草房,大概是病人的家吧。枸杞明亮的红色头发格外夺目地晃到当归的眼前,她微微用力,手中的黑色团团就化作了黑色的粉末。

“小家伙,说是来帮主人,结果还是睡了一整天啊!”枸杞弹了弹当归的脑袋,当归捂着脑袋,疼得嘟起了嘴。

他觉得枸杞前辈说的话确实在理,他曾大言不惭地说要保护好主人和药庄,如今倒是敌不过睡意,成了窝在主人怀里的累赘。

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争气,红了脸,眼眶也湿了。灵芝责备枸杞太过苛责,吓着了可爱的弟弟,桑葚更是恨不得在枸杞脑袋上敲出个包来。枸杞无奈地躲开,伸出手指点了点当归的脑袋,努力挤出一丢丢温和,轻声道:“别哭了,小哭包。”

这么一说,当归更是内疚了。除了哭和睡,他什么也不会,越想越憋屈,越想越自责,晶莹的泪滴哗哗往吴微的身上砸。

吴微起身去门外通知患者的家属,安排往后时日的用药,家属连连道谢鞠躬。药灵们纷纷向家属行礼,跟在吴微身后向家属辞别。众人一路漫步,回到了药神谷,当归倒是哭着哭着就累了,又趴在吴微的怀里睡去。

吴微安抚着怀中的当归。曾向往却没能得到的,他都想要倾尽全力带给他所珍视的药灵们。

【3】

经过了漫长的昏睡生涯,吃了不知多少的药材当归,小小的当归终于长成了幼童的样子。他觉得,自己已经成长起来了,执拗地要求自己走路。就算当归个子小小的,但他也是要面子的嘛!

前辈们大多出门采集草药,或是前往谷外,铲除铲除散落在人间的小小的黑色团团。那些黑色团团是邪祟中最为低级的类型,小型的对人没什么危害,大些的也只会导致风寒,巨型的偶尔会引起些炎症。虽说小型的团团没有什么危害,但是前辈们还是会未雨绸缪,祛除人间的小团团。

当归也跟着前辈们出去过几次,他兴奋地追着小团团,奋力地逮住逃跑的小家伙。可他短胳膊短腿,要跑上好久才能追上小团团。他可羡慕前辈们了,前辈们一伸手就能抓住小团团,不费力气便能让它们烟消云散,而他每次出门祛除邪祟,都会累瘫在他的小窝里。

他需要休整,所以一周也就跟着出门一两次,多数时间待在谷里,前辈们都在忙活,他也帮不上什么忙,便去找主人。

吴微的榻上总是摆着几本书,没什么工作的时候,吴微总是靠在榻上,翻枕边的一本本竹简。当归喜欢钻进主人的怀里,和主人一起看逐渐上的图案。吴微便教他识字,教他读书。

当归读的第一篇文章,是《寡人之于国也》。他还小,不太明白故事里的意思,倒是难写的字像是好看的图案,他很喜欢。

“……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,涂有饿莩而不知发,人死,则曰:‘非我也,岁也。’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,曰:‘非我也,兵也。’王无罪岁,斯天下之人至焉。”

当归骄傲地背完,看着主人的笑容,他便格外开心。主人说他聪明,前辈们也对他刮目相待。前辈们说,若是他是人,说不定还能去考个状元。他不懂得前辈们的玩笑和打趣,当真把自己当成了个小小状元,越发努力地读起书来。

主人的书架上摆着很多书,他时不时便去翻出一本,央求主人手把手教他。吴微倒也不嫌他烦,他拿来什么,便教他什么。当归也不挑,他抽出什么,就学什么。

当归并非对那些书有着多么浓厚的兴趣。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得到前辈们的赞扬,贪图着和主人一起的时光。多一个时辰也可以,多一炷香也开心。

翻乱了书架,主人便将一卷卷竹简收拾好,摆回书架上。当归也学着他的样子,整理着书架上的书籍。

那是药神谷最为幸福的一段生活。

也是吴微最为幸福的一段人生。

【4】

当归小小的人儿,志气倒是不小,没过多久,他便嚷嚷着要独自出门祛除邪祟。前辈们不放心,悄悄跟在当归身后,生怕最小的弟弟出上什么意外。不久后,瘟疫爆发,就连荒郊野岭也聚集着数目众多的团团,还有些化成型的邪祟。那些面目狰狞的邪祟嘶吼着,将灾难带来人间。前辈们再难以放心让当归独自出门,想要将他关在家里。

“你还太小,这些事太危险了,等你大一些再说,好不好?”

前辈们总是这么说。当归很不服气,他明明已经长大了很多,能够去祛除邪祟了,只不过是费力些,只不过是困难些,明明已经有能力了。

当归委屈地掉着眼泪。他那么那么努力,可为什么还是没法“长大”?他明明也想要帮助主人,也想像前辈们那样,成为主人手中的刀剑。

他一直一直哭,也不是为了让谁心软,只不过是难过,怨自己太过弱小。

茜草最能明白当归的心情。当归到来之前,最年幼的药灵便是她茜草。前辈们也是像如今这样,小心地保护着她,说她“太小”,等长大了再去接触这些危险的工作。她也是如此难过,也是如此不甘。她前去找主人说情,恳求前辈们带上小小的当归。

毕竟,没有用处的药灵,会失去存在的意义。

吴微听了这句,忽而沉默了。药灵们纷纷表示太过冒险,这次的病情有些严重,对当归来说还过于恐怖。不料吴微思忖良久,允了。

出人意料,一反常态。面对药灵们的劝说,他只是摇摇头,说,咱们试试。

茜草为当归争取到的机会,仅仅是出了药神谷,在旁观战,积累经验。吴微牵着当归站在一边,看着他的药灵们与化形的邪祟们厮杀。他很少插手,毕竟他手边还有一位他珍视的药灵,他要保护好这个小小的孩子。这个孩子是他和药神谷的药灵们的软肋。

他抬手,挥散了侵袭而来的浓重的黏液,黏液还未触及他,便化作了粉末。

他是世间药神,他有众多药灵,他的灵力自然也足够强大,配得上药神之名。

“当归……”

还没等吴微发问,当归急忙回过神来,慌慌张张地摆手说“我没事,没事”,身体的微微颤抖还是暴露了他的内心。

邪祟的黏液冲击而来时,他吓得没法动弹。如今想来更是后怕。

他以为他足够强大,可以帮助主人。可他没有想到,从前他目睹的,只是小疾小患,而如今的瘟疫,才是真正的战场。

想要站上战场的他,却连抬起手的能力都消散了。

他还太过孱弱。

他还“太小”了。

他要走的路,还太长太长。

【5】

当归尚未等来漫长的时间,出人意料的变故却抢先一步。瘟疫横行,民不聊生,本就动荡的江山社稷雪上加霜。皇族高高在上,一道圣旨召见了吴微。

吴微前往皇城时,身边只带了人参。吴微回来时,是由人参搀扶着的。他的眼睛上蒙了纱布,纱布上的血渍依稀可见。

吴微回来的时候,当归还在窝里睡着。听见嘈杂的声音,当归便知道主人回来了,他兴奋地跑向人群,人群中的怒气却让他的脚步越来越沉。

什么破皇帝……

怎么能怨咱们的主人,主人他都多少天没合眼了,没日没夜往外跑,诊断治病,怎么这么对主人……

何必再效忠……

只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……

当归耳边的嘈杂越发浓密,他心中的不安也愈发嚣张。他努力从外围向中间挤去,他知道,主人在那里,他想要看看主人,只要一眼就能安心。

啊,当归,小心点儿。前辈们感受到腿边的触觉,低下头,惊恐地看着带着泪渍的当归,不知如何是好。主人的情况,最年幼的与主人最为亲近的当归能不能接受得了,他们尚且无从得知。

当归看着缠着纱布的主人,忽然便止住了脚步。前辈们没有了言语,吴微茫然地面对着耳边的安静。许久他似乎明白了,试探般问了句,当归?

“在。”当归的眼泪涌了出来,短短的一个字也染上了哭腔,听得人心疼。当归是个小哭包,爱哭鬼,可是此刻,即便是枸杞也没有心情说上一句损他的话。年幼的孩子可以将悲伤付诸于眼泪,年长的前辈只能将哀婉压抑在心底。

吴微伸出手,茫然地拂动,却找不到当归。

当归走上前,抓住主人的手,放在了自己的脑袋上,强忍着哭腔,努力装成笑的样子,说道:“主人,当归在这里。”

他知道,前辈们心里难过,主人更是。主人失去了眼睛,本就痛苦,若是感觉到了他的难过,主人怕不是会更为伤心。

“主人,以后,当归来做您的眼睛。”

他说得郑重,说得用心,比初生时许下的誓言更为庄重,更为认真。

他想努力笑着。他想让主人也笑起来。

可是主人并没有被他的笑感染。当归平生第一次看见,高大的主人蹲下了身子,将他抱在怀里,颤抖着身子发出了哭声。没有泪水,只是纱布又染红了几层。

主人只是失态地哭过这么一回,在房里郁郁寡欢了几日。而后便一如往常,微笑着,带着他的药灵们走出药神谷。当归牵着吴微的手,一如既往。只是这一次,他不再是追随者,而是主人的眼睛。

他不再是被庇护在身后的最年幼的药灵。

他成为了真正的守护者,一举一动都赌上了主人的安危。

【6】

当归背上了和他的身高匹配的背包,背包里装着他的小木剑。这天主人在家休养,前辈们大多奔波于各个村庄,治疗瘟疫,他偷偷摸摸跑出来,试着为世间祛除小小的黑色团团,顺便采些草药。

自吴微失明之后,当归的身高明显长了一些,桑葚忙于和邪祟的混战,没有时间缝补适合当归的衣服,当归只得在药神谷里翻出了前辈们以往的衣服,勉强得了几件合身的,他不讲究,倒是穿得安然。

当归捉团团的手法日益熟练,不再费力,草药也采了整整一背包,差不多足够了。他正准备回程,忽然见着前方一个人形。当归是药神谷的药灵,感知力自然不会差,那个人形的并非是人,而是邪祟。

化作人形的邪祟可是他现在惹不起的。当归头上有些冒汗,只想要快些离开这儿。

可那邪祟却不愿当归离开,瞬息之间便来到了当归的面前。

“嘿,小药灵。”

当归低着头,沉沉地说了句让开。

“我好没劲啊,你陪我聊聊。”

当归想要绕过他,他却移了一步,挡住了当归的路。

邪祟也不生气,自顾自地说道:“聊些什么呢?要不,来聊聊你家药神吴微吧!”

听见主人的名字,当归明显有了反应。邪祟见着小小的娃娃皱起的眉,更有了兴致,故意拉长了声音:“听说,他瞎了。”

明知实力悬殊,当归还是拔出了小木剑,劈向了面前嬉笑的邪祟。他听不得旁人触他的痛处,更何况对方是邪祟。

“哎呦呦,小娃娃,你可别急呀。”邪祟扬起了得意的笑容,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儿,“弄瞎吴微的,可不是我,也不是我们邪祟啊。”

当归的动作明显顿了顿。

邪祟压低声音,将刺骨的真相倾注在当归的耳边,像是咒语,像是蛊惑。

当今圣上召见了吴微,以诊治不力之名,释以酷刑挖了他的双眼,说是药师听诊用不上眼睛。说是子民处于水深火热中,是药神吴微配不上药神之名,一双眼睛只是警告,剥夺药神之名只是惩罚。说是吴微应当感谢吾皇仁慈,留了他的性命将功补过。

荒谬,荒谬至极!望闻问切,怎生得就用不上眼睛?

邪祟笑道,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

圣上治国不力,民不聊生,刚好赶上了瘟疫,大可将惨淡的国运统统推给瘟疫。他需要一只替罪羊,一块遮羞布,于是他找上了吴微。

便昭告天下,将莫须有的罪名加之于药神。而他自己,便可在人们的高呼和供奉中继续奢靡的生活。

“神哀悯众人,众人却想兀自封神,若你是神明,你会怎么做?”

当归握紧了拳头。他恨透了圣上的无情。愤怒使他的唇齿微颤,言语却是冷瑟且坚定:“真该庆幸我不是神明,世间才能如此安宁。”

他不是神明,可是他的主人是。

他默无声息地回了药神谷。主人让他去书架上取几本书读给他听,他见着书架上的竹简有些乱了,便顺手理了理。手边的几卷,便放在了榻边。

“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,涂有饿莩而不知发,人死,则曰……”是当归初学字时,学的那一篇《寡人之于国也》。

当初的他不懂字里行间的意思,如今仍旧不懂。

“当归!”难得的,主人打断了他。吴微的呼吸有一丝丝的紊乱。吴微察觉到自己的失态,语气才缓缓恢复平静,像是哀求般继续道:“……换一篇吧。”

竹简从手中滑落,绳受不住年岁,断了,竹片散落了一地。当归无言,只一片片捡起。药神谷没有穿竹简的绳,散落的竹片久久堆积在书架的顶端,积了灰,受了潮,难得的,蛀了虫。

【7】

瘟疫肆虐,大有覆灭之势。各地药师集结,带上点化的药灵,拯救苍生。可惜不知怎的,这次的邪祟格外强大,药师损失惨重。

药灵若是死在了邪祟的手下,生命便画上了句号。这次的瘟疫,众多的药师负伤,不计其数的药灵夭折,恐惧使得流言肆虐,人们说,这些药师,都只是招摇撞骗的混蛋。

鸡蛋砸在了吴微的身上,粘稠的蛋清顺着他的脸流下。他无言,收了听诊的手,吩咐当归记下药方。愤怒的险些冲上前去的当归,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,只得忍住怒气,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下了主人说的药方。

吴微说,请他们来医治的并非是那位砸鸡蛋的人,他们要对患者负责,不可因为被人激怒便忘了本职。

这是属于吴微的素养,可这世间的人,究竟有多少拥有着理性和素养?吴微笑着摇摇头,只道,无妨。

世人只是恐惧罢了,恐惧疾病,恐惧死亡。他们害怕死亡,所以将死亡归结于没能拯救世人的药师,而非归罪于夺取生命的邪祟。他们叫嚣着攻击药师,其实也只不过是因为,无能为力的他们,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肆虐的瘟疫。

他们只是怕了。枸杞说。

可是药师没了,谁来祛除邪祟?谁来拯救世间?当归愤愤地问。

恐惧中的人可想不到那么多。他们只知道,药师没能履职,没能承担起属于药师们的责任。灵芝长叹。

他们瞎吗?看不见主人日夜奔波无休无眠?

他们只知道,一个个病人死在了“无能”的药师手下。鹿茸探出脑袋。

凭什么要将罪名加在药师身上?

因为他们信奉“能者多劳”,若能者没能尽责,那便是罪过。三七将采回的药物分门别类放进抽屉里。

不带有感恩地接受馈赠吗?

当归的问题让药灵们没了声音,压抑的气氛里,人参敲了敲拐杖,说道,他们啊,已经把善意当成了义务。

世人是这幅德行,我们为什么还要救世人?

吴微收起油纸伞,伞上的花瓣飘回风里。他唤了一声当归,当归便走到他身边,拉住他的手,安安静静做吴微的眼睛。

“可他们是我的意义,拯救苍生,祛除邪祟,就是属于我们药师的意义。”

吴微不懂什么是意义。往后,他仍旧愤愤,与药灵控诉世人的荒谬无知,谴责世人的有眼无珠。前辈们不置可否,只是叹息。当归知道主人爱着世人,便不常在吴微面前提起。

枸杞说,人有着一样名为信仰的东西。

从前,主人的信仰是圣上,他一片忠心,希望帮上圣上,希望为国捐躯,守护国家的安宁。可他效忠的圣上,奢靡昏庸,不思进取,却生生将罪名加之于他,他的信仰,死了。

如今,主人的信仰是世人。无法以圣上作为信仰的他,差一点点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和意义。可是世人需要他,他必须挺直腰板,以单薄的身躯,为世人撑起一片天地。

因为世人就是他活下去的意义。唯有医治,能让他明白,自己被需要,存活在世上有着价值。

当归不爱世人。可吴微爱着世人,自始至终,万死不辞。

神爱飞禽走兽,神爱花鸟鱼虫。神也爱人。

人有背叛,人有私心,人有爱憎,人有忠诚,即便如此,神也爱人。

【8】

昏庸的圣上下达了刑罚,将所有的罪名施加在药师身上。药师众多,以药神吴微为典范,于是捉拿吴微,斩首示众。

行刑时间便是第二日的午后,吴微被关在了牢房里,儒雅的一尘不染的主人,顶着脏乱的头发,枯黄的面容,憔悴地靠在杂草之上。药灵自然有方法走出牢笼,却不约而同地聚在主人的周围。

当归想起,初来这人世间时,也是如此的一大群药灵,簇拥着他和主人,迎接他的到来。近期他长得很快,现如今已是少年的模样,比茜草高大了许多。大抵是他太希望成长,太希望保护主人,或许是神明听清了他的请求,才使他如愿以偿。

前几天,主人被放在车上游街示众,众人激动地欢呼着,庆祝骗子药神终于被绳之以法。自那以后,主人身上的孤傲碎了一地,本就没什么光芒的面容变得更为憔悴。

或许是觉得周围太过安静,吴微瞎了,什么也看不见,若是身边也没一点儿动静,总归有种不存在于世间的错觉。吴微唤了声当归,当归走上前,将手递给了吴微。

“当归,拿笔。”

这是往常,吴微令当归记下药方时的预示。当归站起身,皱紧了眉,垂眼看着倚靠在墙角的吴微,他才觉着,吴微也并非是他以为的那样高大。

“当归。”吴微的声音并不夹杂着什么情绪,没有疑惑也没有愤怒。

“我不去。”当归沉沉地回上一句。

吴微重复了一遍:“当归,拿笔。”

药师对药灵有着绝对命令,只是吴微温和,鲜少动用过这样的威压,以至于当归都快忘了,他违抗不了主人的命令。

当归拿起了笔。

“人愚蠢,无知,迁怒,不明是非……”

“生姜片半两……”

“他们根本不管你的死活,只是享受着你的恩惠,把你的奉献涉险都当成了理所应当……”

“芝麻三钱……”

“如今,还不明是非,你带着我们,耗着体力灵力面对邪祟,他们却说药师是江湖骗子……”

“冰糖……”

“你是神明,何必去爱着这样贪得无厌的世人!”

吴微顿住了声响,当归的笔也随之停住。吴微的眼睛蒙着纱布,神情也看不太清楚,蹙起的眉却尽显哀婉。他迟迟才开口道:

“当归,我不是神明。我也只是,世人。”

当归手中的笔折了,清脆的咔嚓声一如他心中断裂的琴弦。他没了先前的愤怒,有些无措地说着些不成句的胡话,许久才慌忙地说,我去换一支笔来,匆匆逃离了主人身边。

囚牢困不住药灵,当归得以逃出了这个令他压抑的深渊。脑海里邪祟曾说的话一遍遍回放,让他喘不过气来。

神哀悯众人,众人却想兀自封神,若你是神明,你会怎么做?

当归站在神明的立场上,为神明鸣不公,因“神明”的悲痛,怨恨世人。可若是他所爱的“神明”是他所怨恨的世人,他还怎么说出和当初一样的话?

众人兀自封神,而吴微,就是世人兀自册封的,属于世间的药神。

当归觉得,心里的某处,塌了。他本自持明善恶分黑白,可他还“太小”,他心中的“白”,便是吴微,他心中的“黑”,便是站在吴微对立面的存在。可若是,黑不是全黑,白也非纯白,他该怎么评判。

他还太小,并未懂得,世间多数的事物,是灰色。

【9】

当归回到牢房时,一众药灵正在劝说吴微,跟随他们,逃出牢房。对于药灵来说,离开牢房轻而易举,即便带上一个人类,众多的药灵也未尝做不到。可是吴微只是摇了摇头。

“人参,你是最年长的,便拜托你照顾好我的药灵们了。”吴微笑了,像是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缕光,“等我去世后,你们的契约就会解除,之后,大概不久就会陷入沉睡吧,也不知道,你们什么时候才能醒来……”

吴微伸出手,药灵们轻轻拉住他的指尖,一如点化时的模样。在外征战,他们是骁勇善战的药灵,可在吴微身边,他们是初生的孩童,是可以胡闹的孩子。

“……也不知道,你们的下一个主人,会是个什么样子的人。”

当归觉得心里悲痛,像是誓言般说着:“我当归此生,只有你吴微一个主人。”身边的药灵们纷纷响应,悲痛里勉强挤出了难看的笑容。

可惜,誓言又如何?誓言只是口头的一句话,心头的一根刺,并非是一举手一投足。

吴微笑出了声,流露着一如以往的宠溺。他摸索着用手勾勒出一个个药灵的模样,轻轻揉了揉他们的脑袋。

“你们听好了,这或许是我给你们的,最后的指令了。”吴微仰起头,仿佛能看见投进牢房的月光。

“首先,这些天你们便回去药神谷吧。多日未曾清扫,药神谷怕是要染上灰尘了。我喜欢干净,你们知道的。”

可如今狼狈的吴微,也没有个干净的样子。可惜他干净了一辈子,却被人泼了脏水,没法干干净净地离开人间。

“还有,不许在人间闹事,别凭着一腔热血去伤害圣上伤害世人。药灵法则说了,药灵禁止伤人,我不希望你们因此失去了性命,也不希望这些人脏了你们的手。”

他明白世人的恶,明白所做的未能为他带来应得。可即便如此,他让自己深陷其中,却将他所爱的药灵们推出沼泽。

“然后,等下一个药师与你们签订契约时,万万不可耍小孩子脾气。我宠着你们,他未必会这么宠溺……哎,他大概也会与我不差吧,你们那么可爱,他也一定和我一样,喜欢得很。你们要帮着他,救死扶伤,守护人间。”

他想得太远太远,想好了他所爱的药灵们的未来,却没有考虑自己的明天。

“然后……答应我,即便我死了,也要爱着世人,热爱人间。”

“凭什么?”当归忽而开口。

吴微笑了,额头的皱纹舒展开,温婉平和。

“因为我爱这人间。”

“既然爱它,那便留下来,留在人间。”当归不明白,吴微明明热爱人间,却有种一心求死的意味。明明有一众药灵,有着逃离牢笼的能力,他却没有选择离开地狱,回到他所热爱的人间。

吴微轻叹,手向前伸,竟稳稳地抓住了当归的手腕,仿佛那双眼睛又恢复了原先的光明。

“当归,你知道吗,人有着活着的意义,才会拼命活在这世间。可属于我的信仰,崩塌了,属于我的意义也消散了。”他以圣上为意义,圣上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。他以世人为意义,世人却是不明是非拍手叫好。他失望了,能支撑他活下去的,名为希望的东西,失去了光彩。

他觉得,他累了。

当归咬紧了唇,眼眶红了。他总被嘲笑是爱哭鬼,于是倔强地努力地忍住了频频涌出的眼泪。可此刻他觉得无助,不知所措,就像是初来人间时那样,什么也不懂,总是慌乱,总是渴望依靠。

“我……不能成为你的意义吗?”

吴微愣住了。

答案已经过于明显,吴微却措不及防地觉得刺痛。人与人之间需要羁绊,即便他有众多药灵,也没法弥补心中的一块空缺。

当夜,药灵们散去了。当归留在牢房里,记了整整一夜的药方。一张张药方,承载着吴微对世间最后的爱和希望。

吴微叮嘱说,一定要将药方交予药师们手中。说不定,说不定其中的某一张,便能完成他的使命。

鸡鸣。当归起身。

吴微迟疑了许久,只说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对不起。

【10】

当归按照指令,把药方交予了各方药师。药师们大多落泪,为吴微的不幸感到不甘,可他们又能做得了什么?药师之力,只够医治病患罢了。

回药神谷的路上,当归遇上了那只邪祟。他无言,只是和邪祟擦肩而过。邪祟曾误导他,让他以为,世人是吴微的对立面,可是想来,邪祟并未明说,误解话中含义的是他当归,做错了想错了的是他当归。

邪祟至少,告诉了他关于吴微眼睛的实情。

邪祟说,可以帮他覆灭摧毁了吴微的人间,当归拒绝了。没有必要,也没有意义了,世人生死与他无关,便是世人死了,也换不回曾经的吴微。

那个拥有明亮的目光的,对世间充满希望和期待的吴微。

没有了药灵的怨恨作为养料,他身为邪祟,也并不具备毁灭人间的能力。

后来,这个邪祟怎么样了,当归无从知晓。他只知,世人说是善的,未必真的是善,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会无端杀人。世人说是恶的,未必真的是恶,那他也不必因为世人指责邪祟是邪恶的存在,便化作世人手中的刺向邪祟的刀。

当归回了药神谷,一如往常,整理着书架,清点着抽屉中的药物。

他打扫着庭院,一如其他药灵那样,默默无言。

市井中央,火焰大有冲天之势,人们的欢呼更是震耳欲聋。真当这世间,没了吴微便没了瘟疫?真以为没了药师,便能挽救人间?

当归坐在榻上,身体逐渐趋于透明。

他希望能梦见吴微。他希望自己一直在梦里。他希望永远也不要醒来。他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,睁开眼,他还是初初被吴微点化的药灵,里三层外三层的药灵介绍着自己的名字,人参,鹿茸,灵芝,枸杞,三七,石斛……

 

数月,世间的药师凭借着吴微留下的药方,终止了这一场瘟疫。世人悼念冤死的药神吴微,可化作了灰尘飘散在世间的吴微,连个供人悼念的墓碑也没有。

数年后,药师重新兴起。世人却再没有想起过吴微。

忏悔终究只是一时。忏悔终究不是生活。

唯有药师们口口相传着关于药神的传说。传闻吴微率领一众药灵,守护了世间的安宁。他被药师们奉为神明,一如曾经,他被世人兀自封神。

可世间有千千万万的药师,却再也没能有第二位吴微。再没能有人,点化出药神谷般的繁盛,又有谁能确认,药神吴微不是只个传说。

【尾声】

当归做了一场梦。

梦里,他走在回到药神谷的路上。

人参敲着拐杖,笑得慈祥。

茜草向他挥手,高喊着“小弟回来了”。

桑葚拿来了尺规和针线,说他长高了,需要做件新衣裳。

枸杞瞥了他一眼,笑着叫他小哭包。

他推开房门,榻上一尘不染,书架上的书卷整整齐齐。

窗边站着一个人,听他进来,便回过身。他背后的阳光过于明亮耀眼,他的面容昏暗不明。

“当归。”窗边的人轻声唤。

当归的眼角极其没出息地渗出泪来。

“当归。”

他轻声答,沉沉的思念压在短短的两个字上。

是自报家门。世事变迁,再无家门。

是等待归人。故人不再,无以归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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