期茗

偶尔写小甜饼的be文文手。
佛系写文,随缘更新。

哀莫大于

未晞的衣冠冢在郊外不知名的小山丘上。小山丘林木高耸,本无人问津。添了衣冠冢的数月时间,反倒是前所未有的热闹。驹时看着脚下新添的这条小路,有种不明的惋惜。数月时间,小径从无到有,如今铺了层落叶残花。想来世间之事,大多不过如此。

离冢百米处立着位姑娘。驹时顿了顿,上前为她拂去肩上的落叶。半晌,与她并肩而立,仰望着百米处的墓碑。

“我本想着单独来看看她。遇到你,实属意料之外。”

“你数月未曾来过一次,现在倒是说得冠冕堂皇。”

驹时一时语塞,忙打哈哈道:“还不是小女君你抛下事务不管,只得我这位皇子被迫掌管大局。我先前可没这么繁忙。你啊,早些回去接任女君之位,好让我重新过过游手好闲的生活。”

本想博青睐一笑,抑或是被损上几句,不料青睐的神色没有半分波动。

“你只是,不想接受这个事实。”

驹时的手微微颤了颤,终于收了嬉皮笑脸,道:“小青睐,你与她愈发相似了。可小青睐,这世上还有种说法,是看破不说破啊。”

驹时有些无奈地皱眉。他本想着,过于天真迟钝的青睐,可以被他的故作轻松糊弄过去,却不料强颜欢笑被她一语道破。

“坠下悬崖时,女君为了救我,散尽了法力……”

“这我知道。”

“她身上一直带着松辞给她的木盒。她散尽法力时已经奄奄一息,法力更是不听使唤,阴差阳错击中了那个木盒。我,看到了松辞留下的东西,以及,女君的记忆。”

驹时的神情有一丝僵硬。他想问的想听的太多,开口时却只是一个带着微颤的,“哦?”

“那些记忆里,没有你。”

驹时觉得今日青睐所言,一字一句,都扎得他生疼。他浅浅地苦笑着,长舒了口气。

“那……我来给你讲讲,在那之后的故事。”

 

彼时,驹时尚且是位浪荡公子,仗着世袭而得的皇子之位,养尊处优,贪图享乐。他不必多言,自有歌舞声色盈身而来。为了名分,为了富贵,装腔作势,搔首弄姿。他看厌了,却也乐在其中。他喜欢看她们,献媚,趋承,讨好,因他的宠爱,流露出贪婪的丑态。那些没能被藏好的带着欲望的丑恶嘴脸,他乐意配合。他只等着有朝一日,那些丑恶,露骨地现于胭脂之上。都道她们温婉贤淑。何其讽刺。

温顺的兔子,化作贪婪的狼。

他厌倦了。

但他习惯了。

父皇将未晞领与他相识时,他未细听父皇的言辞。呵,权贵啊!不过是又添了一位阿谀奉承的女子罢了。我宫中多得是。冷着张脸,也只是为了与众不同,先前也有几位这样装模作样,最终不也是拉着我的衣袖,哀求我再留宿一晚?

未晞被安排在客房,驹时倒是不见外,将她当丫鬟使唤。未晞不听从,也并无言语。倒是一日父皇知晓了此事,驹时被骂了一通。不多日,边疆战事告急,父皇派他去前线,驹时指名道姓让未晞陪同。

养尊处优的公子,怎经得起路途的坎坷?因着他,未晞只得放慢了行程。还未到达战场,便有消息灵通的敌军,出其不意,劫走了驹时。

新派来的将领是个无勇无谋的毛头小子。这消息乐坏了敌方,一时间军营士气大振,连夜突袭。未晞迫不得已坐镇,指挥战事,趁交战之时亲自救下了驹时。彼时,因路途艰辛,加之被俘的惊吓,驹时高烧不退。等他醒来时,床边是守了他一夜的未晞。

未晞撤去他额头上的湿帕,用手试了试他头上的温度。

鬼使神差,驹时忽而伸手扯过她的衣襟,拉向自己。未晞彻夜未眠,毫无防备,一时只得任由驹时暧昧地在她耳边喃喃:“名分,宠爱,钱财,你想要什么,我都能给你。”

未晞没有做出反应,驹时便当她默认了。装出来的高冷,不过是吸引注意的把戏罢了。他感到一阵寒意,大概是水土不服且尚在发烧吧。驹时希望快些适应,好有机会逼出未晞的本性。如他所料,那天之后,未晞对他百依百顺,乖巧得让他有种重回宫中的错觉。驹时对战场一无所知,有未晞在,他便可交于未晞处理。他继续做他无所事事的公子,任由流言蜚语传得愈发嚣张。

只是,这是战场,是边疆,不是供他享乐的皇宫。

敌军得知废柴公子身边的姑娘,如今统帅三军,扭转了败局。有人提起,这位姑娘,颇有当年女君的架势。

“英雄难过美人关。”

有人如此提及,争论四起。当年传言女君与侍卫松辞感情甚好,慌不择路时他们便用下贱的手段,劫持了侍卫,以他向女君要挟。不料女君不留情面,划伤了侍卫的左臂,当着所有人的面,证明了她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侍卫失了大局。如今,若是涉险故技重施,万一又是如此,得不偿失。

军中见过那位女君的不多,毕竟当年的士卒们,多半战死沙场。众人无法定夺,便将视线投向了将军。将军思量良久,才将信将疑地说,可行。

不多时,将军相信,他赌赢了。

如此毫无攻击力的皇子,抓来并无作用。可每每,那位姑娘都会出兵将皇子救回。皇子成了敌军谈判的筹码。他们乐此不疲,得寸进尺。姑娘步步退让,转攻为守。

两军胶着之际,驹时却仍然毫无收敛。他被俘去敌营,敌方也并不刁难,毕竟他除了花天酒地,什么也不会。没有人担心他逃跑,也不必担心他的威胁。不过是吃住略差一些,不出几日,未晞就会来救他,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。每每回到住处,他便炫耀般地使唤着未晞。

某日,他心血来潮,沐浴时装作扭伤,叫来了未晞。未晞绕过屏风,带着浓郁花香的水扑面而来,溅了她一身。泼水者浸在水中,一脸妩媚地看着她。

“公子。”她的语气淡淡的。

驹时愣了片刻,调笑道:“原来你会说话啊。我还以为,你是个哑巴。过来,服侍我沐浴。”

“您说笑了。”

驹时常年在女人们的奉承里,早已听不出言语中的冷暖。他从水中站起,走出,揽过未晞的腰身,扯开未晞肩上的衣物,带着讽刺道:“矜持又如何?既然想要高攀,那就别摆着一副清高的样子。来,取悦我。”

驹时从未想到,这位姑娘会为他的人生添上无法抹去的一笔。当夜,他被自己手下的士兵,从屋中拖出,扔在荒郊野外。士兵们看他无所事事,早就心怀不满,未晞终于下令扔了他,简直大快人心,他们个个恨不得丢得越远越好。士兵们积极响应,军营里一片欢腾。驹时身上的水珠还未擦干,粘着的几片花瓣,是他身上仅剩的遮蔽物。不过半个时辰,敌军便发现了他,他就这样一丝不挂地被抓去了敌营。

他不明白哪儿出了错。明明女人们都以取悦他为荣,可未晞,在救了他数次,得了他的目光时,连拒绝都不屑说出口,便将他扔了出去。

不过,他知道,未晞会来救他。

将军派人将他穿戴整齐,便押着他前去谈判。将军终于见到了那位姑娘。看清对方,他便开怀大笑:“没想到,我们又在沙场相见了。”

将军的语气带着挖苦,带着讽刺,在荒漠中格外澈亮。

“你当年不肯为你的侍卫退让一分一毫,如今倒是为了这个小白脸儿接受我们的条件了?怎么,松辞那般英勇善战的,入不了你的眼,反倒是这位柔弱的皇子,合了你的胃口?”

驹时虽与未晞相距甚远,但他看见,未晞的手似乎收紧了些。

“女君,你若想带回你的小情人,便用三座城来换。”

女君?驹时觉得脑中一阵嗡鸣。

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松辞的名字,也是第一次知道当今的女君是谁。驹时忽而觉得,他所有的一切,都在那一夜土崩瓦解。

“我亲自将他丢出去,又怎会用三座城,换一只丧家犬?”

将军显然慌了神。“可他是你们的皇子。”

“那你是否听说过,我方王位,是由皇子和女君争夺而来?”

将军脚下踉跄。他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战场,眼前这位姑娘,也是如此,带着张扬的笑,将他自以为精明的局变成了笑话。

他败了,仓皇而逃,一如多年前的那一战。下属问他,皇子该如何处置。他暴怒。

敌方的怒气,撒在了驹时身上。似乎还掺着多年前未能施加在松辞身上的怨恨。

鞭子,一下下抽在他身上。

他的梦,醒了。

皇子世袭,常因此失了危机感。女君却是精挑细选,培养成才。二者竞争,胜者为王,败者辅政。数百年来,一直如此。只是他,忘了。他没见过女君,只以为她也与自己同样,依着权势,纵情享乐。原来,活得像个笑话的人,只是他。

刺扎在他的稚嫩的皮肤上,划出一道道崭新的伤痕。

那日父皇将未晞带来,只说是贵客。是他先入为主,以为未晞也是取悦他的玩物。他忽而明了,为何未晞对他冷淡,为何她未曾说过一句讨好。论位高权重,区区一个无能的皇子,怎及身经百战的女君?

掺着盐的冷水从头上灌下,伤口生疼,四肢冰冷。

他早就在阿谀奉承中忘了自己的鸿鹄之志,以至于他没能发觉,未晞忽而间的顺从,并非是示好,那一夜的寒意,也并非是冷风。他像是只可笑的鼠,被猫玩弄而不自知。他才是那个玩物,未晞的纵容,大抵只是为了促成他今日醒悟时的狼狈。

拳脚落在他孱弱的身躯上。

抑或是说,这是父皇和未晞一同设下的游戏,让他从花花世界的梦中坠入现实,让他一无所有,让他得知,局中之人,只有他自己。他在尖锐的讽刺中想起,皇子之位,本应背负着多少的责任。而他,愧为一位皇子。

他没法再骄傲。他失去了骄傲的资本。

他没法再居高临下。他不过是自大的蚁蝼。

他没法再安于放纵享乐。他坠入了无尽的黑夜。

暗无天日的发泄,在他身上留下了带血的印记。他瘫软在冰冷的草席上。有人走近,蹲在他身边。

……抑或是,未晞,是父皇送到他身边的光。

“小皇子。”来者的声音带着笑意。

“带我走!”他用尽力气咆哮着。

“凭什么?”来者调笑着,一如驹时从前的那副口吻。驹时觉得她的每个字都带着讽刺,扎痛了他的神经。他的狂妄,自大,全都化作了过去的陪葬。

“求……您。”

数日,在药物和法术的治疗下,驹时终于有了些生气。他恰能行走时,未晞便带他回宫。他撑着尚未恢复的身体,跟在未晞的身后。

出征,自始至终,只是父皇给他的幌子,挫败他,中伤他,让他看清自己的自大与无能,让他蜕变成为当之无愧的皇子。多年的放纵,他自以为是权位带来的红利,不料,它是浴火重生时的火种。

当日,未晞便回到了青龙殿。

驹时遣散了后宫,把自己关在了他曾最厌恶的藏书阁。他亲自将那些被他撵走的法术先生一个个请回,日夜不停地恶补功课。他不再挑剔食物的外观色泽,看也不看一眼便拿来充饥。他离未晞已经太远太远,可他痴心妄想,希望站在她的身边。所以他只能拼尽全力,向那束光芒奔去。

他旁敲侧击地打探过有关松辞的故事,可惜一无所获。他知趣地不再提起。

他成为了合格的皇子。父皇退位,将皇位交予他。驹时推去了比试,搬去了白虎殿。他知道,王位,应当属于那位女君。他愿意辅政,为未晞争取一世太平。

海市蜃楼消散时,驹时才意识到自己身处黑暗。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,但他愿意为了一点光热,飞蛾扑火。

他曾以为未晞喜欢他,所以一次次涉险救下他。可惜事实是,松辞死后,未晞的心便空了,容不下半点春色,更容不下他。

刺痛他的那束光,却成了他的可遇而不可求。

他沦陷了。

他爱上了那束光。

他无法得到。

但他甘心守护。

 

“你当年刚住进青龙殿时,吵着要把小戚接来,为此还和未晞吵了一架。你当众指着她,说她能够亲手中伤松辞,说她没有心。”驹时轻轻呼着气,像是怕惊扰了神灵,“现在呢?你后悔了吗?”

“你是想知道松辞的事情吧!毕竟女君她不愿提起,宫中的人也都闭口不谈。怎么,终于有了一位知晓了全局的人,你便如此急不可耐了?”

驹时真心觉得,青睐变得不可爱了。与其说她不懂“看破不说破”,反倒像是悲痛至极的人,故意戳着旁人的痛处。

驹时沉默了片刻,语气变得坚定:“拜托你了,告诉我。”

青睐明知驹时的心切,却不急着说明,故意吊胃口似的,偏偏不应驹时的请求。

“我后悔了。小戚他本应过着平静的生活。我把他带到了我所处的刀光剑影里,可我忘了,他只是个普通人,没法在这种环境里保护好自己。女君她说得没错,小戚成了我的软肋。而我的软肋,会是敌军虎视眈眈的猎物。”

那天的一切,成了她的梦魇。敌军抓走了小戚,并没有用他做任何交换。大概是将军经过未晞的两次嘲弄,不再奢望用人质换取胜利。他们当着青睐的面,手起刀落。飞溅的鲜血扰乱了青睐的意志。她木讷地站在原地,一次次祈祷从梦中醒来。

她的军队,没了她的指挥,乱作一团。敌方赌赢了。

她顾不上军队的节节败退。如果时间重新回到原点,她即便是中伤小戚,也不会再让他留在自己身边,落得如今的下场。

后来,女君来了,指挥全局,勉强守住了城。她用残余的法力筑起高墙,将敌军阻隔在城外。

两军交战,天崩地裂。青睐脚下裂开缝隙,化作深渊。

也好,我去陪他。

青睐闭上了眼。忽而她觉出有人奋力拉住她,紧紧护着她,与她一同下坠。

“你是我们的女君,是子民的希望。你要活下去,将破碎江河,拼回我交予你手中时的样子!”

抱住她的未晞,气息已经微弱了,法力也不受控制地四处飞散。有一束法力击中了未晞一直带在身边的木盒。盒子里的字条,混杂着着未晞的记忆,喷薄而出。未晞笑了,泪水与化作沙尘的躯壳,消散在谷底。

后来,有人救出了青睐。

只是未晞,没有了“后来”。

“我曾以为,女君不爱松辞……”

 

“小晞,以后他们就是你的侍卫了。你得记住……”

“待人亲和,用人不疑。”

“嗯,是的。小晞有朝一日不需要他们的保护时,就还是位独当一面的女君了。”

未晞与松辞初见时尚且是位初长成的少女。侍卫们仅比未晞年长少许,恰能教她些法术。未晞久居青龙殿,对外界知之甚少。砌禾虽与她年近,但他毕竟是权贵,少了些烟火气息。未晞身边只有砌禾一位同龄人,如今有了这些侍卫,她自然兴奋不已。这些侍卫们说起他们的日常,对于未晞而言,是顶顶新奇的。

未晞见松辞一言不发,便关照地问了句:“你呢?”

“我……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。”

少年勉强说了一句,便再度冷场。未晞不愿他一直沉默,继续问道:“那你是为了什么来应征我的侍卫?为了官职,还是为了富贵?”未晞清楚,来宫中的人,大多是为了飞黄腾达,她不避讳,她身边的人便不掩饰自己的来意。如此,也成了股极其诡异的风气。

“我……”松辞有些拘谨,“我听说小女君尚未成年便天赋惊人,人们都说小女君前途无量。我就……就想来看看……小女君能成长到什么程度……”

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憨笑着。

挤破脑袋也要进宫的人,不是为了功名,就是为了利禄。冰冷的宫殿里,孤军奋战是未晞必须习惯的常态。有一个人专为她而来,仅是这样,她便觉得,她不再是孑然一身。

她笑了,笑容耀若春光。

“那我要更努力些,不能让你白来一趟。”

未晞成年不久,战事肆虐。她的能力已经胜过侍卫们,便趁着战事,将侍卫们推荐至前线。求官求财的侍卫们得了机会,自然欣喜谢恩,唯独松辞,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。他成了未晞唯一的侍卫。未晞守护着家国天下。松辞守护着疲惫时的未晞。

不多时,未晞奔赴前线,学着指挥战事。她每每回帐中休息时,帐中总有一盏灯,等着她的归来。

她也是位女孩,是个会在天黑时胡思乱想的女孩。子民们敬她是女君,她便穿上盔甲,为子民们拼出一片天地。仅有一人,愿意给她留一盏灯,将她宠成怕黑的女孩。

战事日渐激烈,胜利在望。出征前,松辞与未晞闲聊,聊起战后的安宁生活。

“等战事平定,你可愿做我的妻子?”

他们闲聊着,不料松辞忽而发问。未晞有些羞怯,慌了阵脚,不置可否,只道一句 “再说吧”,不了了之。之后的几十年里,她都常常想着,若是当时便坦诚地表露心意,或许他们便有机会,携手共白头。

一如所料,敌军节节败退。未晞乘胜追击,却见敌方将军挟持着松辞,冲她示意。大抵是用了什么卑劣的手段,否则以松辞的能力,不至于落得被俘。他看上去似乎用不了法术,力气也全无,一如普通百姓,毫无反击之力。

“小女君,你退兵五十里,放我们平安归去,否则你的小情人,今日便死在你面前好了。”

未晞有些不知所措。身为女君,她背负着家国,也背负了敌国的仇恨。她身为女君一日,便得舍生忘死一日。两国一日不得太平,她身边便一日不得安宁。少年本该在宫墙之外,享受着安宁和自由,却选择了陷于笼中,为她拼命撑起一刻的喘息。

他本是林间虎,却成了笼中兽。

未晞忽而发觉,或许不该留他在自己身边。战士当征战沙场,而非用作威胁的筹码。因她贪图的感情,松辞被视作了用于威胁的人质,而非英勇善战的对手。

他本不该如此。

“呵,你想用他来和我谈条件?”

未晞一字一句,字字刺痛着她的心。她步步逼近,每一步都是悲痛的决绝。若她为松辞退让一分,日后敌军便会将松辞视作猎物,用他威胁第二次,第三次……不得安宁,羞辱至极。如此这般,不如让松辞与沙场,到此为止。

“被俘的侍卫,是没能尽责的废物。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废物,将山河拱手于你?”未晞尽力让声音的颤抖微不可闻。她手中的剑,不留情面地划过松辞的手臂,染血的剑锋,直直地刺向将军的盔甲。盔甲裂开可怖的缝隙,剑锋只是浅浅地刺伤了将军胸口的皮肤。

“这只是警告。”

刀光剑影让将军慌乱失措。他倒在血泊中。未晞留了分情面,未予他致命伤,只让他生死由命。多年后再见到未晞,他仍能从未晞张扬的笑中感受到令他震颤的恐惧。

松辞捂着左手的伤,等待着未晞冰冷的话语。

“我需要的是一位保护我的侍卫,而不是一根被敌人拿来要挟我的软肋。松辞,我,不需要你了。”

“未晞,我……”松辞想拉住未晞,却因受伤的左臂,失了平衡,摔在沙土之中。未晞径直走着,没有回头。她把攥紧的拳贴在胸口,小心翼翼的,不让松辞看出半分异样。她步伐坚定,唇齿却微微颤抖。

战前的闲聊,一遍遍回响在她的耳边。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,她会在那时告诉他,她愿意。可惜如今,她只能将松辞推开,将他阻隔在自己的世界之外。

她别无选择。至少她以为她别无选择。

她失去了最后一位侍卫。如今的未晞,不再需要侍卫们的保护。她如前辈们所说的那样,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女君。

她仰起头,眼角的水渍化作了大漠孤烟里消散的雾气。

她想,她大概无法再目睹所爱之人立于敌方的刀剑之下。江山和美人,她难以抉择。她怕有朝一日选了江山,看他死在方寸之外,更怕有朝一日选了他,负尽寄希望于她的天下苍生。

她不想再做一次选择,于是她执意将松辞送出了沙场。

哪怕失去他,未晞也只贪心地盼着他平安。

听说松辞站在宫门外,等了她一个月。

听说松辞跪在宫门外,又等了她一个月。

听说松辞病倒了,被送去林中静养。

听说松辞在林中遇见了一位姑娘。

未晞把自己埋在书房,用文书淹没私情。偶尔翻阅手边的诗句,全是些“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”。她借故差人将诗词全都摆在了最高的位置,免得引出自己的相思。

秋末,宫中传出了砌禾与未晞的婚约。砌禾乃是权贵,实属女君的良配。举国欢庆,只待战事平息,沾沾婚事的喜气。可战事久久未平,这场政治联姻也只停留在婚约罢了。

来年春日,未晞收到了请柬,是松辞差人送来的。未晞和砌禾一同出席了松辞的婚宴。不出片刻,未晞便以公务繁忙告退。

松辞叫住她,取出了一个木盒。

“我把我对你的记忆,全都锁进这个木盒里了。我与从儿成亲后,这些过往,我还是不记得为好。如何处理,就交予你了。”

未晞笑着接过木盒,说道:“新娘很美。祝你们白头偕老。”

“也祝福你和砌禾。”

未晞愣了片刻,点头示意,便离了场。

不久,砌禾也借故离场。

此后,未晞不愿意听到松辞的名字,宫中人便识趣地闭口不谈。仅仅是松辞去世时,砌禾与未晞提起过一句。未晞只是哦了一声,未曾过问。此后松辞的事,统统成了宫中的禁忌。这个名字,消失在宫墙之中。

 

枝叶被踩出细小的响声,砌禾挽着从儿向山上走来。驹时压下心头的无名火,冷冰冰地讽刺道:“你身为未晞的未婚夫,她尸骨未寒你便操办起和从儿的婚事,怕是不妥。”

“我只是未晞名义上的未婚夫罢了。”砌禾轻笑。

“那从儿呢?她是松辞的妻子。”

“那又如何?松辞死了。”

驹时怒火中烧,正欲出手,却被青睐制止。青睐向砌禾问候几句,便如先前那般,无声地望着衣冠冢。

“松辞大婚那天,我在酒馆中找到了未晞。酒馆的店家说,那位小姐醉了,笑完便哭,哭了又笑,时醒时醉,若留她一个人,怕是不安全。”砌禾忽而接着青睐所言,继续讲述着。驹时最不愿从砌禾口中听到未晞的事,毕竟砌禾趁未晞过世,废了婚约,娶了松辞的遗孀。他所作所为,简直恶劣至极。

“我支走了在场的人,拆穿了未晞。法力至此,酒已经无法醉人了,她不过就是想装疯卖傻罢了。她难过,可她只能在小酒馆里,装作发发酒疯。她与我说,她真想大醉一场,将松辞忘个干净。”

驹时的手微不可见地缩了缩。他无法想象,那位宠辱不惊的女君,该有多难过,才会如此装醉,一表哀思。在场的人,或多或少知晓那段往事,唯独他,只能从别人的口中,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。

“我与松辞相遇时,恰逢砌禾将我送出,躲避战乱。他让我等他,可不久后我等来了他与未晞的婚约。松辞失魂落魄了半个多月。一日松辞对我说,他没法再在未晞的身边守护她,所以,他想去沙场,为他的女君守护边疆。可他不能再被人用作对女君的威胁,所以他需要一份证明,将他和女君之间的感情化为乌有。他与我了成亲,特意请来了女君,像是昭告天下,将流言蜚语斩草除根。成亲当天,他便赶往沙场,征战四方。”从儿平静地将往事一一铺陈,不免有些惋惜之态。两段名义上的婚姻,藏着两端刻骨铭心的爱恋。可当荒诞的闹剧落幕时,一双人在人间,一双人在忘川。

“木盒里装的不是松辞的记忆,只不过是一张字条。”青睐轻声叹息着。

未晞吾爱:吾愿征战沙场,为君守卫河山。此别,勿念,祝好,平安。

松辞将木盒交予未晞,只是给自己一份心安罢了。未晞并不在乎他,指不定木盒被丢到哪个角落里,静待时间的风化。

松辞至死都没能知道,未晞有多爱他。木盒被未晞一次次摩挲,未晞却始终不敢打开木盒。她总觉得,只要不打开木盒,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。松辞没有成婚,她也没有失去那位宠爱她的少年。

秋日的落叶,洋洋洒洒,如同落下的帷幕。待日后,冬雪大抵会将传说深埋,待到春日,又是花开。

“你总质问我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娶从儿。我爱她,我已经让她等了我太久。如今战事平息,我只是想兑现承诺,去迎娶我的姑娘。别人如何说,早已与我没了关系。我爱她,我在乎她,所以旁人的闲言与指责,我可以不在乎。我只不过是,不想再错过。”

不多时,砌禾与从儿便离开了。

“喂,小青睐,你守得住这片江山吗?”

青睐并未接话。

“如今,女君是你,皇子是我。我不在乎由谁称王,由谁辅政。我只想守住未晞热爱的这片疆土。小青睐,你,能守住这片江山吗?”驹时的语气难得的有些严肃。

青睐顿了顿,笑道:“谁知道呢?”

那是青睐数月以来第一次微笑,笑容浅浅的,意味不明。含糊的微笑,却让驹时有些释怀。

“小戚的坟就在山下,你怎么也不去看一眼?”

“你怕不是想支开我吧。”

“你莫不是也不愿意接受事实?”

青睐一时语塞。

驹时眯起眼,嘴角勾起。他的声音轻轻的,分外温柔:“小青睐,去看看他吧。也让我,与未晞单独待上一会儿。”

青睐迟疑了片刻,点点头,转过身。

“青睐……”

青睐回过头。

“……合作愉快。”

驹时的目光淡淡的,却像是在说着至死不渝的誓言。

初入白虎殿,他根本没有勇气,大言不惭地和未晞说合作愉快。那时,他只是个尚且无能的皇子。他想成长得再快些,能早日与未晞比肩。如今他终于能够独当一面,他追逐的那束光,却散尽了最后的温度。

“未晞……”

他轻声地唤着她的名字。低声的喃喃,宛若呜咽。秋风又吹落了一层枯黄的叶,他盼着秋风,将他的喃喃,带去忘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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