期茗

偶尔写小甜饼的be文文手。
佛系写文,随缘更新。

桃柳木符

顾将军常说,江南,美不胜收,烟雨如画。战场上思乡之时,他常念起江南。营中子弟多为北方人,鲜少有去过江南之人,听得他这么说,我们不全然相信,却是神往。

我们常打趣他,说:“你怕不是念着江南美,而是想着你那位娇妻美吧!”他总是笑笑,眉眼里却是甜蜜。

如今踏入江南,方知将军所言乃是分毫不差。

江南,确是甚美。


“店家,来一壶酒,三两个小菜。”我踏进一个小酒楼,随便找了个门边的位置坐下。我斟酌了许久,着实觉得那个盛着一个精致木盒的包袱不好放置。置于桌上,多有不妥,放在地上,又多有不敬,若与我一同坐于长椅上,又不稳当。思来想去,我便唤来店小二,让他帮我拿来了个小凳。将其放于凳上,才得以安心。

我看向门外,欣赏着顾将军常赞叹着挂念着的江南。小桥流水人家,确实是江南的写照。况且是这春日中的江南。流水两旁,垂柳飘着絮儿,衬着此时的烟雨,更添了几分朦胧,确实如身于画中。

细柳摇曳之处,有一抹红色,立于小桥之上。那是一把红色的油纸伞,撑伞之人,在等谁?

忽而听见桌对面有些许声响,我便回了神,却见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满含笑意地坐在桌边,看着我。

“公子,能否让老身于此坐片刻?”

我有些迟疑,却仍是点了点头。那位老妇人看上去并不像是个奸邪之人。她衣衫简谱,定不是什么富贵人家,倒是她那支桃木拐杖,雕制得华美而精致。小小的杖上,竟刻得百姓闲适和乐,鸟兽嬉闹追逐之景。如此栩栩如生的木雕图,想来定是价值不菲。

“婆婆,你这桃木拐杖,似是珍奇之物。”我满含欣赏地开口,也着实想知道这木杖背后的细节。

老妇人看着木杖,眉目中有着欣喜和怀念。她缓缓道:“也并非什么贵重之物。这是老身的丈夫生前亲自雕刻的。他说,怕日后无了他,待吾年老之时,无人搀扶。”

我自知所言有所不当,恰触了别人的伤心处,此刻我已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闷声不语。恰逢店小二将我的酒菜端上,,我便邀请老妇人与我一同用膳,以弥补我的冒犯。

江南的酒杯真是小巧,令我着实不习惯。我们于沙场之上,酒都是用碗喝的。如今于江南,小巧的酒杯,娇小的酒壶,倒是别有情调,却惹得我焦急。我真怀念沙场上成坛的美酒。

我问那位老妇人是否也想尝几口酒,她却拒绝了。我便为自己斟了一小杯,小口地品了品。

哦,江南的酒……

“公子可有家室了?”

她忽而发问,着实令我大吃一惊。我年岁已不小,却无家室,这已是我心头之痛,她如此一问,怕是于我伤口上撒盐。我一口酒卡在喉咙里,上不得也下不去,招得我直咳。

“看来公子并无家室,老身猜得不错。”

我尴尬地笑笑,强装镇定地抿了一口酒,道:“确实如此。只是我也并不在意这些。”

老妇人呵呵笑道:“那些讨不着妻子的人多半这么说。”

“咳咳咳。”这位老妇人,偏要在我饮酒之时刺激我吗?单身已久,我已是郁闷,可军令在外,我无法抗拒。可她,偏来揭我的痛处。关键是,她所言……竟真是我所想。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放下酒杯,道:“南方的酒太甜,我一个北方人,喝不惯。婆婆,咱们吃菜吧!”说罢,我便拿起了筷子。

“北方……公子,不妨老身给你说个媒?”

我刚夹起的菜顺势滑了回去。我干笑几声,连忙转换话题道:“婆婆,您可知顾将军顾黍离家是在何处?”

“顾将军啊?”老妇人边拿起筷子边说,“我知道的……”我轻呼口气。可算把话题移开了。

“他和他家其音,当年就是我说的媒。你看他俩多般配。公子,你当真不要我帮你说段媒吗?”

我沉默了一瞬,干脆放下碗筷。毕竟,我大概是吃不下了。看着老妇人慈祥的笑容,我忽而明白了方才身后的那一寒,是为何。既然她知晓,我所想知道的事,许是会方便许多。

“其音?是夫人吧。顾将军倒是经常提起她。”

“哦?”老妇人忽而抬头看向我,“你是他手下的士兵?战事刚来息,你们可是有功啊!”,停息间,她又添了几口菜食,徐徐道:“如此……是个好男儿,老身定帮你选个好人家。”

我如今觉得,这老妇人定是个媒婆,三句两句不离“媒”啊,“好人家”啊,让我如何回复。可此刻要事在身,我也顾不得如此这番说辞,又问道:“夫人如今还好吗?”

“嗯,其音她过得还不错,带着仨个孩子,挺辛苦,好在有顾将军的名声在,大家都挺照顾她。”老妇人轻描淡写地说着,忽而有些严肃地说:“公子,你听说过木符吗?”

我微微一怔,顾将军有一块木符,桃木制的,有一枝柳条从中穿过,蜿蜒,他说那是他与他的妻子的约定。柳,望君留,君须出征,吾盼君归。我有一丝神伤,看了一眼小凳上的包袱,又匆匆移开了视线。

“我夫家就是做桃木出身的,我于她出计了一些技巧,便给人做木符,桃木通人性,木符随人久了,也会有灵性。若所佩之人情到深处,许会使木符化作人形……”她的话语缓慢了许多,似是故意引我去听。如此听来,她本应算是个木匠。原来不是媒婆啊!

“……桃木符,可承着人的思念与缘分呢!公子,你可想要一个,求求缘?”她又转而看向我,我再次回之以干笑,好在这次是她先止住。接着道:“你是将士,却有些许文采。”

“全托顾将军所赐。”我听得她如此说,心中多了一丝喜悦,“将军他常于营中,给我们讲读书,我才得以摆脱粗俗之流。”

“所以你此程是来拜访顾将军的?”老妇人停了停筷,用手帕拭了拭嘴角。我本没听懂她所言,却听得她又道“现在战事停歇,顾将军也终于得空陪陪娇妻了。”

我忽而一惊,猛地站起。

“他……回来了?”

“是啊,好几日了。”老妇人依旧是自顾自地拭去嘴角的油渍。

“可……可不是你认错了?”

她似是有些嘲讽地一笑道:“纵是我会认错,其音怎会认错?他们夫妻二人感情深厚,便是顾黍离变换万千种模样,苏其音定能一眼认出。”

我向外一瞥,却见那桥上的红伞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。两人似是谈了几句,便一同离去了。我心中一紧,忙叫了声:“小二,结账”便拎起包裹向外走去。

“木符裂时,世间还记得木符所化之人的,便只有知晓他是木符的人。”老妇人的话,似是随我的匆匆离去而飘散鬼神之说,我是全不信的。她初说起时,我只当她是老糊涂了,看到那个背影,我似是明了了她的用意。

待我急忙赶到桥上,那把红色的油纸伞已不见了。我这才发觉雨已经停了。我急切地环顾四周,忽而看见不远处有一抹红。我启足,又顿住。我想去看看,却又害怕看见那张熟悉的脸。

“夫君,你于战场上归来,怎都不好好休息着?公务可忙完了吧!”柳树之下,油纸伞着置于树边,女子轻轻拭去男子身上的沙尘与雨水,有些责备道:“也不知道撑把伞,小心生病啊!”

那女子虽是中年,看罢,仍觉得清纯淡雅。眉间已有几缕皱纹,她却不似旁人那般遮遮掩掩,反是显得自然而美好。她看向男子的目光中,多是深情,却含着思念与酸楚,似是看向了更远的地方。那种目光似是江南的酒杯,精致易碎,令人挂念。

男子温和地笑着,抬手理了理她的发丝,眼中满含宠溺。

房中有个五六岁大的女童打开门,向男子跑来,男子轻轻抚她的头,顺手折下一叶新柳别于她的鬓边,随后便将她抱起,任由她揉乱他简单束起的发。

顾将军……

顾将军在沙场多是披着战甲,偶尔换上便服时,便是这般儒雅。

顾将军杀敌时,眼中满含血光,但他从不将这血光对着亲近之人,所以他平日看我们时,眸中多是温和,每每念起妻子,他眼中的柔情便更浓了一份,含着笑,却也含着思念之苦,的确,能让他露出宠溺的神情的,只有他的妻子。

还有他简单束起的发,他从不让人帮他梳头,所以只是简单束起罢了。他说,为他束发之人,此生,只能是他的妻子。

如今树下的那个人,那样令我熟悉。

忽而,女子看向我,瞳孔中的深情凝固了,取而代之的是肆意漫延的痛楚。我们从未见过,可她却似是感应到了什么。许久我才明了,与她共鸣的是我手中的木盒。

“你……你是他手下士兵吧!”她努力挤出微笑,却撑不住笑颜。苦涩遍布于她的面容之上,加深了那几道皱纹,她的唇有些颤抖地张开,却犹豫着。

我瞥了一眼她身后的那个人,他向我点头示意,随后便将女童放下,吩咐她回屋。

“你送他回来了?”她向我走了一步,却有些迟疑。而她身后那个人,已淡淡笑了。

“是”我应道,便将手中的包袱提起。她急步走来,接过那个包袱,表情有些凝固。她的手抖得如此利害,眼角却无一滴泪水。她忽而笑了,喃喃:“黍离。”

那位老妇人说的对,便是顾将军变换了万千种模样,她定能一眼识得,她怎么可能认错?爱之至深,,怎么可能认错?看她如此的神情我的心也隐隐地痛了起来,顾将军总提起他的妻儿,话语中的思念更是肆溢。他想家,却只与边塞的夜晚饮几杯薄酒,赏遍野星月。

却是如此想家之人,在我们被困之时,为我们杀出一条路,身负数箭,伤口深深浅浅,却用残留的一点力气,哪怕能多杀死一人,也要策马迎战。

我们是在他的鲜血中破了围,与援军汇合,也正是这场仗的胜利,铸就了我们的凯旋,待我们找到顾将军的尸骸时,将士三千无一人出声,伤痛至极,竟边泪水也流不下来了。

顾将军生前说,若是死于沙场之上,愿于火中化作灰烬,回故乡滋养门前细柳。他的愿望如今已慢圆满了吧!

她轻轻地将木盒置于门前的柳树下,起身看向对努力挤出微笑的男子,道:“桃柳木符,谢谢你。”

男子有些落寞地一笑,道:“夫人,将军执念至深,神识有几分附于我身上,大抵还能让你们见上一面。”看到夫人的惊异,他似是有些惋惜地自言自语道:“哈,我该走了。”

他闭上了眼睛,睁开眼的瞬间,我似是回到了那个黄沙满天的沙场,似是听见了兵革的铮铮鸣响,似是听见了顾将军那句:“江南,美不胜收,烟雨如画。”

“其音。”顾将军开口,轻轻张开双臂。夫人一愣,扑向他,紧紧地抱住他,只是大哭着无言。我忽而想起那句词: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。

有太多的话想说,却只是无言,只是泪千行,顾 将军和我们说起这句词时,感叹过:“这一句,让我又想起了江南。”许是他早就知晓有这么一天吧。

“其音,来世,你能继续为我束发吗?”顾将军轻笑着,似乎不在乎烟灰云散,唯有看向夫人的眼中,还有着宠溺和伤痛。

“好!好!下一世,我还做你的妻子!”夫人在泪眼中喊出这一句,生怕他听不见,她等了他三年五载,等得记不清是几个春秋了,这一世他们道尽了离殇,过往是生离,如今是死别。

“其音,替我活下去。”他轻抚她的发丝,有些遗憾地一笑。狂风大作,似是要将人间的春意拉回寒冬,夫人微微松开,看着破碎的残影,歇斯底里地顺道:“一定要等我。”

残影消散,狂风也消散了,抚面的,仍是春的轻风,“啪”一只木符落在地上,显出一丝裂痕,行人依旧,酒楼却是冷清了,似是顾将军从来喜未来过,似是一切只是一场梦。

泪水似乎已被狂风吹干了,夫人拾起那只木符,紧紧地握在手中。

忽而门被推开,先前那个女童揉着睡眼走出,她看向夫人,又看向我便很有礼貌地向我行了个礼,而后问夫人:“娘亲,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?语儿还从未见过爹爹呢!”

是啊,顾将军确是说过,他出征之时,只两个不大的儿子,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尚且还未出生,彼时,夫人是怀着语儿和他道别的,语儿确实从未见过她爹爹。

“爹爹他,战死在沙场了。我们胜了,是爹爹换来的胜利,爹爹是英雄。”夫人悲伤地笑着,话语中却有着平静,我想她应该算是已从悲伤中缓过来了吧。

语儿看着夫人的神色,有些慌乱。她努力抑制住自己心中的失落,笑着对夫人说:“娘亲,我梦见爹爹了。”夫人一愣,却是茫然。

“我梦见他为我梳头,梦见他抱我,他好高啊!而且力气好大,一下子就把我抱起来了。我还记得,他还挺英俊的呢!他可温柔了,我还梦见人为语儿折了一叶新柳,放于语儿鬓边呢!”语儿边说边将手抚于鬓边,她触到了那一叶新柳,笑容有些僵硬。她讲那片新柳取下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“对,那就是你爹爹。”


与夫人道别,我便又路经那个酒楼,酒楼上的欢笑声已消失了。确实,木符裂,他来过的记忆也消散了。

那位老妇人仍在那个位置。她看见我,便招呼道:“嗨,小伙子,再请我吃顿晚饭如何?”我不与她争执什么,只是默默和店家吩咐,待到夜幕降临之时,再为老妇人准备一桌酒菜。

我还需去京城,不宜久留,我正欲启程时,老妇人又叫住我,给了我一只圆形的桃制木符,其上,刻有一叶扁舟,行于水上。

“公子,你在江南缘分未尽。”

我不解,却也没时间询问了。只是不料我认为是戏言的这句话,恰是我的人生。


再来到这座城时,我已年迈了,我的儿子和顾将军的儿子站上了战场,听我儿子说,顾将军的儿子最常说的话也是那句:江南,美不胜收,烟雨如画。

如今,连孙儿都有了的我,听见这句话时,仍是一笑。

我与妻子再寻得夫人时,天正下着雪,细雪之中夫人倚于一株柳树之上,入梦,柳枝上无一叶,在风中,却似是顾将军的发丝,我想起那只桃柳木符。木符简易,只一桃木,一柳枝穿过罢了。如今我似是明了了,它的寓意,许是夫人为将军束发的情形。

夫人一身白色的棉袄,映于雪中,白发上也沾了雪,似是整个人都融入了雪中。

柳树边有一株桃树似是已蓄势待发,只待春日时怒放。

我似是听见雪中,顾将军说:

“为我束发之人,此生,只能是其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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